第37章 天无二日
前秦最后一百年，权臣作乱、世家不从、内侍乱政，一个国家里所有能够发生的恶事都真实的存在着。后秦太-祖虽然借着嬴姓同世家联姻，自身又有识人之能，培养出一批寒门将帅，但总的来说，后秦建国后，中央的文臣仍旧大多出身世家高门。
前两代帝王的主要任务也一直是遏制世家能量，培养选拔寒门学子与之对抗，并且牢牢地把持军政大权。
虽然说“与人斗，其乐无穷”，可柔弱的身子骨是撑不住精力消耗的。
这也是先帝之所以看中燕王而薄待太子的关系。
如今，如意成了永安帝，端居高位，他也就面临的与前面两代帝王的情况——内忧外患；更糟糕的是，如意因为年幼，和嬴登身子骨柔弱的意义也差不多了，他脑子再聪明、人再有悟性也没用，他需要从一个孩童成长为强大男人的时间。
成年的帝王哪怕再荒唐，坐在皇位上看起来都比一个“聪明孩子”值得信任。
如意看着掌心压着的信函，沉默之后，目光深沉的说：“辽城大营主事的是刘氏，他们从未传讯入京。”
领着十几万兵马的大将军在面对敌人临境、用侮辱公主尸身作为威胁的情况下，却一个字都不进京上报，这里面的透出的含义就十分深刻了。
往好了说，辽东刘氏是不想坏了太-祖定下的百年大计，给百姓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毕竟泰安大长公主已经死了，为了死人的尸体而轻视活人性命和国策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但往坏了说，何尝不是刘氏轻视为国捐躯的皇族，并且行欺君罔上的行为呢？
不过……
如意把信塞回信封里，忽然低笑了一声，“燕王通过朱相国的家信传讯回来，怕是被刘氏看住了——燕王皇兄可是刘氏的亲外甥。”
燕王通信被看守，但先帝派给燕王做相国辅政的朱澈通讯却一点没被拦截查验，或者说，刘氏很可能明明查验了朱澈的信件，仍旧允许燕王的信件裹在里头回京。
刘氏一面对京里瞒着消息，一面又通过朱澈像京里暗中表达忠心，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想要暗示即便燕王谋逆，刘氏仍旧是大秦的忠臣？
“刘氏也是妙人。”朱鸾微跟着笑了一声。
朱鸾微觉得刘氏是在用自己看似矛盾的行为同时像朝廷表明不与藩王勾连的决心和不赞同赎买泰安大长公主的意思。
想想也是，胡人叫价，从来没便宜过。
泰安大长公主死都死了，买个活人回来，还能天天上表替大秦歌功颂德，买个尸体回来做什么？专门花钱修陵么！
朱鸾微把信顺手塞进枕头底下，重新把如意拉回被窝里面，“行了，晚上别耗心神想事情，该睡不好了。你现在还在学习处置朝政呢，耍心眼的事情留给明相他们去做吧。赶紧睡觉，小心睡晚了长不高。”
一听见“长不高”几个字，如意赶快闭上眼睛。
打从两人见面，朱鸾微就开始抽条的长个子，短短几个月裤子就短了。如意虽然吃得好、睡得好，但没到青春期，虽然个头也努力往上窜了，偏偏和朱鸾微之间的身高差距越来越大。
为着自己“变矮”的事情，如意闷闷不乐。
朱鸾微干脆拿着“长不高”当借口，但凡如意想要熬夜学习不睡觉，朱鸾微就笑眯眯的随口编一段“某某家孩子，因为没睡午觉/晚上睡眠不足，所以身材矮小”的故事吓唬如意。
明相是个小个子，如意某次午膳时候忽然说：“明相年轻时候定然手不释卷。”
明相不解其意，顺口回答：“是啊，年轻时候觉得天下书卷成千上万，如果不抓紧读书，时光都溜走了，晚上总不听家人劝说，多读一个时辰。”
答案正和朱鸾微吓唬如意的小故事对上了，吓得如意再不敢午睡时候偷偷带着书本上榻偷看。
第二日没有大朝，老臣们各自入宫。
如意当众将燕王的信拿出来，对老臣们说清楚这封信是如何到达自己手中的，“臣觉得其中含义颇深，又有不能理解之处，特意来问问诸位的意见。”
内侍顺着如意的指示，将燕王来信送到臣子手中，当老臣们一一传阅信中内容，明相没有立刻说自己作何想法，而是将其当成考题对小皇帝问，“陛下作何想法？”
昨天夜里到今早晨一整堂课，虽然如意没有特意思考此事，但脑子里依旧挂着不放，原本乱糟糟的想法已经归结成许多有条理的内容。
明相发问后，他想也不想的说：“无论如何，泰安姑祖母的尸身必须完好归国。”
明相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快了。
如意见自己回答第一条没问题，顺势侃侃而谈，“古有‘千金买马骨’以求贤才美质的佳话。秦嬴宗室人数众多，因而有五代后非有功不得用国姓的规矩，如今宗室人数仍旧上万，说明我秦嬴宗室之中有无数勇士良才，人才生生不息。保家卫国是做人的根本，泰安姑祖母作为祖父的亲姐妹，她本可以躲在后方享受永华平安，随便推个嬴姓女子和亲，可她仍旧履行了身为公主的职责，亲赴塞外，以自身本领牢牢牵制胡人单于信守承诺，令我大秦承平三十载而无大战损耗。泰安姑祖母虽非男子，仍是英雄，若朝廷令英雄寒心、身亡而不得归乡，朕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无颜面对天下英豪。”
薄亲情而重贤士，这种说法……
明相感觉到了如同被太-祖请出山时候同样的激越情绪，他相信在场的老臣肯定也都从高位上小男孩身上看到了一样的幻影。
明相皮肤松弛、满是皱纹的手掌悄然握紧，他举杯喝了口温水平复情绪，随后说：“陛下，老臣以为，当派人直达边关，实际了解情况再做定夺。”
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真实，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无论真相如何，此事涉及泰安大长公主亡故后的事情，朝廷都该郑重以对。
他敲了敲自己发僵的膝盖，笑呵呵的说：“杜国安不是一直想着要为国奉献，成就伟业嘛，典客负责边关胡人的事情，正好可以带上他。杜国安精通天下各地语言，胡人七部的话他也会。”
明相说完，如意就反应过来老爷子暗示的内容了。
无论燕王日后会不会有谋逆之举，他首先都是秦嬴宗室，维护族人是深深刻在燕王骨血中的信念。燕王或许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他首先想到的内容肯定是“不能让泰安大长公主的尸身被胡人侮辱”。
至于刘氏，他们盘踞辽东，手中掌兵数十载，谁知道有没有一面对着自己表忠心，一面另有算计呢？
燕王和刘氏的话，都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好，此事交由张典客负责。让使团尽快出行，将消息打探回来。记得保证泰安大长公主尸身，带她平安归国。朕会下旨封赏，将姑祖母葬入皇陵与皇祖父为伴，配享太庙。”如意停顿一息，语调庄重的说，“英雄都该享受国家的祭祀。”
国事繁忙，虽然此事严重，但也算不得最重要的事情，眼看入冬，大司农转而说起今年秋收缴粮和布匹的数量。国家面积大，难免这儿那儿的总有遭灾的地方，再计算一波赈灾借粮的事情，一上午就过了。
眼看到了用膳的时候，坐在上面一直很安静的小皇帝忽然说：“重阳节朕想召在京的宗室入内一同吃个便饭，不大办，每人的餐点就像咱们每日的吃食一样，再每人赐下一壶菊花酒。算是朕登记后，全家一起乐和乐和。”
永安帝父母皆亡，宫中文太后和皇上兄嬴登对他又算不上亲近，加之先帝重孝加身。永安帝一个小男孩，想大笑几声都得忍着，好不容易到过节的日子，想要带着京中的宗室一起吃个便饭松快松快实在无可指责。
“不能饮酒、不可召宫妓，做到这两点，陛下想要办个家宴是无妨的。”明相几位老臣看着紧张得双手扣在一块的小皇帝，语调温和的回答。
如意立刻长开笑容，用力点头，然后飞快的补上一句：“朕会请母后和皇上兄出席，让皇上兄坐高位，自己餐点少也不亏待了皇上兄。朕记得能有今天全靠母后和皇上兄的帮扶。”
永安帝登记后，每顿只有五菜一汤一饭，衣裳也不是每天都穿新的，更不要求在宫室中焚昂贵香料，吃饭也得配乐，他活得跟苦行僧差不多。
在永安帝每日过着如此清苦节俭生活的情况下，太极宫和凤鸣宫每餐仍旧要花费数万钱，上进的料子一车接一车送进去，过了水的衣裳从不上身。文太后更是到现在还头戴色彩艳丽的宝石，脸上看不出丝毫哀伤之态，完全没亏待过自己。
“陛下，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您不能把高位让给皇上兄和太后。”明相听到小皇帝的说辞，直接开口否决了再让嬴登露脸的可能性，“太医说过，皇上兄受不得累，还是让皇上兄在后宫安心休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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