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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话 镜子中的自己3


  在巨大的惨叫声中,我醒了。闹钟显示六点整。原来我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一场噩梦。我一点也不愿意回想噩梦的细节,可是噩梦却清晰地盘旋在脑海中。

  #160;那个有张全然惨白的脸的小孩究竟是谁呢?还有那个灰色西装的提琴手又是谁呢?我整理服装仪容之后,匆匆离开医院,经过停车场时我回头朝医院望去,有一种突兀的感觉。今天的医院看起来好像有点异常,可是又说不上哪里怪怪的。当我走到停放摩托车的地方时,后面有人喊我:“徐辉,等一下……”我回头一瞧,原来是值夜班的小护士。她也正要回家。

  “什么事?”我问。

  “这是你的吗?”小护士拿着一顶灰色的呢帽递给我。

  “刚才阿雄拿给我的,说是你放在值班室忘记带走,因为我正好也要离开,就顺便帮你带来了。你怎么会戴这种帽子啊?好像老人,呵呵。”

  我接过来,小护士冲着我笑了笑就走了。我心里直发毛,这不是我梦中那个提琴手戴的帽子吗?怎么会出现在值班室?完全不记得在值班室的时候有看过这顶帽子。

  或许,帽子一直在那儿,只是我没留意到,又或许我曾经见到,后来却忘了,而留在记忆中的帽子构成噩梦的元素?总之,这帽子现在就在我手里。我随手塞进背包,跨上摩托车就回家了。

  这大半年来,我过着十分安逸清闲的生活,从来没做过噩梦,谁知道昨夜一场梦,又让我想起了半年前发生在台北的那些事。是不是阿郎的阴魂不散,追到台东来了呢?想起了阿郎,想起他的死,也想起他的日记,想起那句“……真面目一旦出来,不再辛苦……”的句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还是不懂。恐怖的心情一直无法释怀,于是我开始失眠。起初是难以入睡,上床后总要躺一两个钟头才能睡着,到后来整晚都睡不着,独自面对漫长的黯夜,只能在白天找时间小睡片刻。因此,我变得相当憔悴,体重急速下降,两眼无神。这情形连同事们都看得出来,父母当然更加担心不已。一个月后,我终于去看医生了。

  “可能是恐慌症。”医师在问了我许多问题后,下了初步判断。

  “所谓恐慌症是焦虑症的一种表现类型,主要的症状是重复性的强烈恐慌经验,经常会影响患者的日常生活运作,例如注意力不集中、头晕、腹痛,甚至失眠。严重者会产生对特定物体、场所的极度恐惧。这些都来自过去一些不好的经历,你要试着去克服它。你必须了解,那些恐惧都是非理性的,你的不安实际上是来自一些病理因素。你有抽烟喝酒的习惯吗?”

  “没有。”我回答。

  “等一下去做体检,我要知道你的身体状况,才能对症下药。”

  “为什么我会得了恐慌症?”我又问。

  “原因很多。比如环境压力过大,或者心理的调适不良,或是健康出了问题,像低血糖、甲状腺过度活跃等等都可能造成焦虑症。当然,遗传也可能是原因。家人有精神方面疾病吗?”

  “没有。”

  我不想把外公抖出来,他的事跟我无关。其实,我真希望能多遗传一些外公的才华,然而事实上,我既没有才华,也没有精神病。也许只遗传了他的堕落吧。

  问诊结束,接着去做体检。量血压,抽血,照X光,心电图,然后回家等待检查结果。虽然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有精神疾病,然而奇怪的事接连发生,医生也认为我得了什么恐慌症。也许,我真的有病吧。

  离开医院,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步,心情有些郁闷。当然,被人当成神经病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一向以头脑清晰自负的我。今天风很大,天色阴暗,气象报告说有个强烈台风正在接近,预计明天会直扑东部海岸。炎炎夏日,来个台风也好,比较不那么闷热。这时候,迎面而来一辆黑色的小客车,忽然停在我身边。这是一辆公务车,黄大伟摇下车窗笑着向我打招呼。

  “嗨!又遇到你了。怎么都没来找我?真不够意思。”大伟说。

  “最近有点忙。”我说。

  #160;“胡说,你那家医院病人那么少哪会忙。我不管,今天一定要罚你三大杯!”

  “今天不行,我待会儿还要回医院。”

  “那么明天,明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吧!我请你去新港吃海鲜,那里有一家我熟识的海鲜店,口味相当好。就这么说定了。”

  “可是明天有台风耶,去海边不好吧?”

  “有台风才过瘾!你不知道,台东有全省最大的海浪,上次台风来的时候我亲眼见到十几公尺高的大浪呢!”

  听他这么说,我也想去瞧瞧,于是答应了。第二天我按时赴约,我们两人在渔港旁找了一家海鲜店,一边吃一边看海。正当我们酒酣耳热之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风速也渐渐增强,海边的浪花一阵阵击打在码头堤岸上,令人怵目惊心。我看着心中有些不安,大伟却丝毫没有打道回府的念头,老板更是不停地劝酒。看他们兴致高昂,我也就不好意思提回家的事。

  晚上十点,风力持续增强中,整间屋子似乎都在震动。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正要收拾东西撤退,这时猛地来了一个大波浪,轰隆一响,整个平台瞬间垮掉,连带靠海那面墙和二楼的楼板也随之崩溃。紧接着一个巨浪卷入屋内,当场将众人打得东倒西歪,老板当场撞倒在地,昏迷了。狂风顺着浪势摇撼整栋房屋,我感到这里随时要瓦解,心中想到的只有两个字,逃命!

  这时忽然听见老板娘哭喊:“救命啊!阿妹被冲走了!”由于风声强劲,老板娘的话断断续续,我朝她的方向移动,发现她怀里只有一个女孩,另一个不知去向。我望向大海,除了层层巨浪哪有小女孩的影子?我心下一片茫然,真的是吓呆了。忽然身边一个黑影掠过,扑通一声纵身跳入海中。

  是黄大伟!他在狂风巨浪之间来回穿梭,眼看着愈来愈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耳边恐怖的风声夹着老板娘的哭喊,而我却不会游泳……我完完全全地慌了,站在摇晃的屋子里,我感到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黑暗中的巨浪仿佛死神的大手,无情地击打在我们身上。远处渔港漫天的火光闪动着,映照在我们恐惧的脸庞。

  老板娘一手抱住女儿,一手搀着她丈夫的手腕,无助地看着我。而我只能回避那绝望的目光,望着黑暗的海。

  “在那里!阿妹……阿妹!”老板娘疯狂地呐喊。深红色的海面上飘起一个白点,载浮载沉,若隐若现。没多久,白点愈来愈大,是大伟!腋下还夹着小女孩。小女孩毫无动静,只见大伟摆动着右手,拼命朝我们的方向游过来,可惜风浪实在太大,他只能一点一点地朝岸边移动。

  忽然,一个浪头又将他吞没了。没过多久大伟再次浮上水面。借着风浪又拉近了不少距离。我看见阿妹醒了,她紧紧抓住大伟的肩膀,大伟则是用双手拼命划水。

  “绳子!有没有绳子?”我大吼问。老板娘立刻冲到已经坍塌的厨房,取出一捆麻绳。我看准了方位,使劲抛出,可惜风力实在太强,强到我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准确地抛绳了。试了五六次之后,一个大浪袭来,我赶紧抓紧房柱,等这一波浪潮退去时,大伟又不见了!

  风浪愈来愈大,脚下的地板像地震一般剧烈摇晃,眼看整间房屋马上就要坍塌了。突然,麻绳有了反应,我迅速地往回拉,没多久就见到背着小女孩的大伟浮出水面。

  我用尽全身力量努力拉绳,大伟愈来愈近,几乎到了岸边。当他挣扎着上岸时,房子竟然垮了!我们抱紧房柱,胸口以下全都浸在水里。房屋的碎片被风浪席卷而去,转眼间消失无踪。我设法稳住脚步,同时对抗着潮水的拉力继续收绳,我知道再耽延片刻就来不及了。终于将人拖到了岸边,然而,绳子那端只剩下一人。小女孩腰上缠着麻绳,神情萎顿。老板娘立刻过来将她搂住。

  “大伟!”我拼命呐喊,再度将绳索抛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忽然我瞥见远处有个小白点,而且渐行渐远,已经不是绳索所能到达的距离。白点在一个浪头掩盖下消失了,只剩下我呆呆地望着。

  过了一周,大伟的尸体被发现了,海浪将他冲到附近的沙滩上。丧礼在家中举行,简单而哀戚,大伟的母亲红着双眼,坐在一旁捧着相簿。我很想过去安慰几句,但是被众人包围着无法分身。我想,身为母亲,他在乎的或许不是儿子是否伟大,而是是否活着。就在记者靠过来打算访问我的时候,我离开了会场。

  附近风景秀丽,远山环绕,茂密的森林吹来凉爽的风,是那种令人轻松的风。可是我的心却沉重无比。我的心一直是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重要。然而,我怕死。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一直挂心自己的安危。我只关心自己,虽然那时小女孩落海,黄大伟下海救人,我也担心得要命,可我内心里仍是是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

  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心“坏掉”了。不是因为什么精神疾病,而是自私。一直以来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我自己,凡事都只从自己出发,替自己打算,为自己准备各式各样的借口。无论在台北,或是回乡,我看见了许多幻象,其实,全都是出于我自己的心魔。

  我在镜中看不见自己,因为我根本看不见生命的真相,也看不见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我只将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忘了人的价值都是来自与他人的互动。就像大伟,为拯救他人而牺牲生命,他的生命就有了价值。

  想到这里,我不禁泪流满面。我不敢照镜子,原来只是不愿见到那张自私丑恶的面孔。其实就算不照镜子,我也无时无刻不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试着将目光移开吧!我也能看见人性的美善,看见了宽容、慈悲、奉献、无私的爱。第一次,我尝到感动的泪水,原来竟是这般的甜美!在这崇山峻岭之间,我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在久违的泪水之下,我有了重生的笑容。我决定结束自我放逐的日子,完成该做的事。在哪里迷失,就要在哪里觉醒!

  我必须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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