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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江湖夜雨十年灯 节一:青年白衣


  江湖夜雨十年灯[1]

  江湖子弟江湖老,老了青山,忘了归程。

  相思飞雁,坐愁红颜,玲珑秋月十年水晶帘。

  节一:青年白衣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北宋欧阳子《秋声赋》

  夜色阑珊,大雨却异常瓢泼,打在青石小径上溅起了水花。水珠跳起又落下,再跳起,视线仿佛定格在水珠儿溅起的那一刹那,穿过它晶莹的躯体,不远处一个颀长的身影浸透出来,逐渐放大。

  这是江南无锡的一条小路。时间是天启五年,一个多事之秋。

  那个人影打着一把精致的小伞,漫步在雨声中。他顺着山路,逆着雨水滑落的方向,不断地向前。不多时,就来到一所宅院前停驻下来。这院门紧闭,两侧红漆褪落,显是废弃已久。门上封条黑字白纸,上头晦暗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封”十个字,还依稀可辨。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骤起,风雨也随之凄厉起来,竟有三分像鬼怪嘶吼:“还我命来!”七分似女人哭泣:“大人!不要抛弃奴家,我是冤枉的!”仿佛在诉说着这栋老宅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那人看着院门上嵌着“东林书院”四个暗金字的匾,叹了口气。“咔哧”一声,匾额突然歪塌了一角,好似也随风声一般透着什么别样的诡异。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2]昔日不解这对联,就似不解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之意,只道是先人矫情。呵,而今再看,却竟是自个儿矫情罢了。”这数十个字,在风雨声中清晰地传出,字正腔圆,恍如玉石相击。

  雨声莎莎。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把伞檐一侧,不仅瞥见了院前门左的苍松,也闪出了他白皙的面庞。是个青年。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但似有无限忧愁,尽露栩栩眉目中,神色恍若而立之年。他身高约有六尺[3],一袭白衣,即便打着雨伞,仅露半身,亦掩饰不住那超逸非凡的气质。

  白衣青年鬼使神差,竟缓缓地走上前去,右手婆娑上松身。

  这松高出院落,躯体粗壮,一身傲骨,任大雨“噼噼啪啪”地打在身上,也无动于衷,仿佛生来就蔑视风雪。然而它旁边的树木却还甚是纤弱,更凸显着它的雄壮与伟岸。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4]’……十余年前的小松,也已成苍天大木。”青年喃喃自语,仿佛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极尽感伤之貌。“他为何定要约我至此呢?这里除了无法磨灭的回忆外,还能残留什么……”

  忽听得“啪”的一声,宅院内似乎传来了一声闷响,在清一色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嗯?”白衣青年俊眉一挑:“有人!他竟然先我而到了?”可随即又自语道:“不对!若是他到了,为何不点烛火,也不出声相询?”

  他的心头一紧,顿时警觉起来,再看四周似乎并无异样,只是风雨声依旧诡异,好似在说:“胆小鬼,进来找我呀!”

  “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里头装神弄鬼。”他暗想,左脚斜踏古松,身躯轻纵,已越过矮墙。大门离内院尚有一条曲折的赭斑石路,青年径穿直路,来到内院前,右掌蓄势,左手轻轻推开门。

  白衣青年缓缓走进,内厅漆黑一片,不似有人。他静立片刻,才吹燃火折,看着满目狼藉,心中又是亲切,又是苦涩。他扶正方桌,在地下摸索着,虽然找到了一盏破旧的油灯,却没有半分残油。

  “是我太多心了么?”他叹了口气,放下油灯,缓缓站起身来。他将火折移交左手,右手扶起倒塌的架子,轻轻道:“若未记错,《礼记》当是放在这里的,旁边应该是《春秋》了吧?”白衣青年凝立当场,仿佛陷入一场迷梦一般的记忆之中,无法醒来。

  这么多年,岁月已让他不再轻易将自己的情感显露出来,这么多年过去,风霜已将他的情感封印在内心的深处。有一种人,把自己埋得很深沉,然而他们并不是刻意而为之,而是明明不愿意那么去做,却还是不知不觉就那么去做了。

  雨还在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忽然之间,院外又传来一声响动,这才让青年恍然惊觉:“是谁?”也让猛兽重新想起了自己捕食猎物时必不可少的嗅觉。

  他径穿过墙,循路而至。墙外通着外院,场面空阔,倒是藏匿不得。夜色朦胧,雨声淅沥,只见一团黑影倒栽在地,几条暗红色的血线混着泥水从他身上延伸而出,有点腥气,但很快就给雨水打灭了。两道星光从他面部射出,死死地盯着那白衣青年,眸中尽是杀意。

  很显然,这黑影身着蓝衣,与夜色相近,只是受重伤,蓝衫上处处见红。白衣人眼尖,更瞧见那人右足已折,整个身体淋在雨中,使原先凝结的伤口也重新迸裂,又冒出几股血泉。

  “你是何人?”他问道。蓝衣人喘着粗气,见他既不上前也不离去,冲口骂了句:“小贼胚!非来烦[5],有种的便上来取了老子性命!”

  白衣青年听了,也不以为意,说道:“我只是路经此地,乍闻响动,这才循声而至。”他见那人神色犹疑,显然未信,又道:“阁下腿伤甚重,又值雨夜之际,何不暂回荒院,先做调理,再辩在下是敌是友呢?”

  那蓝衣人迟疑半晌,捂着的断腿被雨水浸透,痛感愈来愈重,心知对方言之合理,又思量:“老子身负重伤,他若要杀我,直接动手就是,又何需骗我回屋呢?”

  他挣扎着起身,刚一抬头,就见一道白影迎面而来,他虽然大惊,但好歹是江湖上少有的好手,右手本能就是一招“夜叉巡海”戳向对方气户穴。普天之下能避过这近在咫尺一抓的必然是寥寥无几,而丧生在这一抓之下的江湖豪杰没有一百人也足有五十。可是,蓝衣人这一抓竟然抓了个空,这个白衣青年竟然从容不迫地闪开了!

  “好身手!”那白衣青年左手轻轻一格一转,见过他这一招的人不超过十个,中招者更是屈指可数,但并不是少见即无用,蓝衣人手腕被拿住,居然毫无抗拒之力。接着,白衣青年的右手在他腿上连戳数指。蓝衣人正待就死,只觉肋下被人托住,听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我已点了穴道为你止血.哼,阁下方才使的可是太湖青龙帮的探鼋手?”。

  蓝衣人一怔,点了点头:“不错。”那人脚步顿了顿,接着一声冷笑,却不再说话。

  两人进了屋。白衣青年便将他放下,把屋里碎屑积于一处,再折下桌木,架成堆。蓝衣人见他徒手折木,丝毫不费力气,又想适才一招为他所格,对方内功之强,自己几乎无从抵御,不禁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白衣青年取出火折,点起火堆,朝那蓝衣人看了看,只见他大约三四旬年纪,下颔无须,左脸三道疤痕,似是被爪钩刮伤,嘴唇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

  他又转回了头,淡淡地道:“你的小腿原被人用内力震断,再加狂奔不竭,经脉已然坏死,即便今后多加调养,怕也难以复原。”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说完,反手一掷,小瓷瓶便落在了蓝衣人怀中。

  那人心内暗叹:“头不回便将药扔到老子怀中来,这手功夫,可真是厉害!”他拿起瓷瓶,勉力抱拳道:“多谢了!周长风感激不尽!”

  青年双眉一轩,已知对方身份,缓缓说道:“原来是青龙帮周副帮主,难怪身负重伤,亦能使出如此凌厉之探鼋手!”

  周长风面上惊诧之色也是一闪而过,随即摇头道:“惭愧,姓周的这三脚猫的功夫,在你面前不值一提。敢问高姓大名?如有来日,定当厚报!”

  他说得越是慷慨,青年笑得越冷:“哼,青龙帮盘踞太湖,打家劫舍,也非什么善类!”

  周长风面皮一烫,不好再说。两人相对无话。

  青年心道:“这周长风在江湖上号称“九项神蛟”,虽无甚侠名,武功却是不错,如今竟落魄至此?其中缘由,料来非比寻常。适才把话放死,可不便再问。今儿趟了这滩浑水,必然不是好事。”

  他知青龙帮立业太湖,打船劫掠,名头并不好,心下犹疑:“青龙帮的人为何会到无锡城内?如何又到了这里?仅仅巧合么?”他本不愿理会江湖上的仇杀,但见这人沐雨浴血,又不忍弃之不顾,故而施之援手,转念又想:“那人素来守信,怎的今夜迟迟不至?”

  周长风上好药,把瓷瓶递过去,讪讪地道:“青龙帮虽不是什么侠义大帮,但从来恩怨分明,今后只消有用得着周长风的地方,只管吩咐,水里来火里去,绝无不从。”

  白衣青年随口应了几句。周长风亦是心疑:“这人面色冷峻,好像没半点喜怒,既不询问老子负伤起由,也没肯透露自个儿的半点讯息,江湖中从未见过这号武功极高又如此年轻的人物,真是奇怪。”

  各人想着个人的心事,窗外雨势忽大忽小,竟也好似不愿被人如此轻易地捉摸透般。

  青年时不时加些木柴,维持火势,周长风则闭目默运真气调息。过得片刻,青年递木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远处隐隐约约听得雨声中杂着一点的咒骂,几声吆喝:“火光就在前面,大伙儿快跟上!”接着“哐!”的一声,外院院门似乎被人重重的踢了一脚。

  [1]出自北宋黄庭坚诗《寄黄几复》,全诗如下: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2]东林书院经典对联之一,明代学者顾宪成题。

  [3]以明代工尺计,一尺约31.1公分,六尺是1米87左右;裁衣尺则为34公分,太过具体,不必细究。

  [4]出自唐代杜荀鹤诗,后二句为:“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5]无锡方言,即少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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