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仙人转过了身来。端正的五官，坚毅的眼神，柔和的气质，墨般的眉眼……但他却不是恩人。

　　玉啄骨失落地吐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也软了下来。

　　“恩人？”俊朗的青年在见到她的相貌后，似乎吃了一惊。他走上前来，紧盯着她的脸，仿若被吸引一般，不肯移目。就如同她的脸上有万千新奇世界，叫人一眼看到，就沉浸其中。

　　但事实却不应如此。“怎么了？”玉啄骨有点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手感粗糙的脸，问道。她晓得一般来说，情形总是相反的。人们不喜欢看到她的脸，害怕、甚至讨厌她的脸。即便是会好生待她的老板和醉逍遥，也只不过是不在乎而已。像这位仙人如此奇怪的反应，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你刚刚，唤我作‘恩人’？”片刻，他看向了她的眼睛，但却没应她的问题，转而柔声问她道。

　　玉啄骨冲他点了点头。“以前有一位仙人，救过我。你与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像，所以，我便认错了。”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这样。”仙人了然地一颔首，接着笑了。那笑中，带着一缕清风般的温暖。“其实，你也与我一位故人长得很像。”他对她说，说完，倾身行礼，“药宗弟子苏留白，在此失礼了。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看着对方温文尔雅的前倾礼，玉啄骨有点不知所措。她学着他，两手交覆胸前，并拢双腿，挺直脊背，往前压了压身子。“玉啄骨。”她答道，同时想着自己的样子会不会笨拙可笑。接着，她忆起最初司药局登记时的情形，于是马上又补了一句：“鸡啄米的啄。”

　　“玉啄骨……”苏留白轻声重复，神情间，似有回味。看来姐姐取的名字果然是好。

　　“好了，我们走吧。”他揭去立于院中树下的一件长长物件上的厚重裹布，一柄玉啄骨平生所见最宽最大的剑便显现在了她的面前。那柄剑比她的身子还高，剑身钝灰，两面都附有彩云花纹，黑色的剑柄粗得要用两只手才能握下。

　　“哇！”玉啄骨不禁叹服，跑上前去，伸手就开始丈量剑的宽度。单单看着，就能感觉到它沉重的分量。苏留白似乎是见她颇感兴趣，便允诺她可以上手试试。于是她握上了剑柄，用力拖拽着，将它由斜靠的姿态变成笔挺竖立。剑尖又插入了树下泥土两分，巨剑矗立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个沉默坚实的伙伴。

　　“谁能挥得动这样的剑？”她回头问仙人道。巨剑往她身子这边压了过来，她努力撑住，保持住它的平衡。

　　“力气足够大的人吧。”苏留白笑言，“不过，这剑不是造来拿手挥的，而是用灵气御使。这是符宗用来斩杀巨妖的利器，不过平时，我们也会用它来接送不懂御物飞行的普通人。”

　　“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他说，“不过王公贵族也没有不同。”

　　手上的压力突然消失，玉啄骨松开了手，巨剑便自己从地里拔了起来。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挥舞它一样，她见着它平躺了下来，悬浮在了她的脚边。散仙人的木排和石排也是如此，她已不感到惊奇。她一脚踏了上去，苏留白见她不用教导，便也没再多言，站到了她身后，与她一道御剑而去。

　　离开了司药局，他们向西飞去。高耸的城墙挟裹着硕大的淝州城，快速地向后退去，很快，灰绿的蓬山就展现在了他们脚下。山尖上有片白石，白石上有座凉亭。玉啄骨之前听说，在春夏之际，淝州城里的文人墨客总喜好来此郊游，吟诗作画。现在她从这空中看去，倒也不得不觉得，那是块极富雅兴的好去处。

　　蓬山之后，便是绵延的丘陵，以及覆盖其上、仿若没有尽头的茂密森林。冬日里，也没有多少大树落光了叶子，松柏、樟木，夹杂着木荷、南竹，铺展在起伏的大地上，就像生机勃发的巨兽，不停地拱起、塌下自己长满绿植的脊背。

　　“妖林。”见她看得入神，苏留白开口与她解释，“群妖聚仙而生，就像垂涎美食伺机而动的豺狼。不过仙可杀妖，就算它们再渴求，为灵气所引诱，也不敢随意上山，自寻死路。于是它们便环山而居，窝藏在这密林间，贪婪邪恶地仰望群峰，同时也让这里变成了一片无人绝境。”

　　“无人绝境……”玉啄骨低头紧盯脚下层层叠叠的密林，好似觉着开始有一阵阴风抽打面皮，“以前常听人说，没人能够活着穿越妖林。”

　　“没错。妖林里危机四伏，即便是仙人，也不是都能有把握可以孤身前往，徒步穿行。”苏留白告诉她说，“不过，妖群间倒是少有会飞的家伙，所以像我们这样快速飞越，一般来说，都没什么问题。”

　　“怪不得仙人都要会飞。”玉啄骨咂舌。苏留白听罢，快意地笑了。

　　她继续看脚下的密林。突然间，她有些期盼能从中看到些什么，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妖就好。她还没见过妖，以前也从未想见，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心中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一只会飞的妖，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妖都会吃人，也都长得面目可憎、凶狠暴虐？

　　“为什么妖会聚仙而生？”想起仙人刚才说的话，玉啄骨的困惑顿由心生，“为什么它们会为灵气所诱？”

　　苏留白直视前方，半晌，才感慨地说道：“美好的东西，大抵总是被觊觎着的吧。有多美的愿望，就有多强的恶意想要将它摧毁，这世间，不知为何黑白总是如此，相伴而生，难解难分。妖爱逐仙，仙也能杀妖，谁又能说得清楚个中道理？我们守仙山，守世间太平，只要百姓能福满安康，就不枉费一身修行，得偿所愿，足矣。”

　　很快，一片崇山峻岭便向他们压了过来。他们顺势抬升了高度，接着，几座宏伟的高峰显现于眼前，高耸入云，有如笔直插入苍天肚腹的几柄巨剑。乌云在山峰间盘绕，几点冰晶翻飞着打在了她的脸上。山势陡峻，如巨兽尖爪，踏剑而行的他们在这一片恢弘的造物面前，就好似一枚孤零零的落叶，如尘埃一般在风中轻飘荡漾。

　　玉啄骨被眼前景象所震撼，良久，才注意到在近前的高峰背后，天际的远端还有更多的擎天立柱在云雾之后若隐若现。“药宗、剑宗、符宗、气宗，加上西边的密宗，这便是仙界五宗，共统御十八仙山。”苏留白适时地向她解释，“药宗地处最南，现在在你眼前的，就是药宗五峰：苍苔、霞瀑、锦蝶、雨雾、水秀。苍苔为首，是主峰。我们现在便去那里。”

　　脚下的剑向最高最险的那座尖峰飞去，在它的底座处落下，悬停在一条又细又窄的山道上。玉啄骨跳下剑来，环顾左右。薄薄的雾气围绕四周，青绿的灌木隐在山石间，结着霜，如同美人披就一层洁白的外衣。远处，隐约可见一抹瀑布从天而降，宛如天上之水，如丝如幻。

　　“从这里可以一路上山。”她听见仙人在她身后说道。玉啄骨回过头去，发现苏留白依然立于剑上，并未落地。

　　“沿山路走上去吗？”她觉得有点奇怪，疑惑地问道。

　　“是的。”苏留白遥望头顶之字形盘旋攀升的山路，以及没入云中不见尖顶的巨峰。“我会在山顶等你。”他说着，转回头来，看了她一眼，接着御剑而起，直上云霄。

　　玉啄骨想要叫住他，但还不及发声，苏留白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头顶铅灰的云雾之中。一时，冰冷的气氛将她包围，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朦胧的迷雾和遥远模糊的瀑布落水声，将她紧紧缠绕。

　　她定了定神，想了一下，告诉自己这肯定是仙人安排的一项考验。于是她未多作停留，立即出发，迈步踏上了险峻陡峭的山道。

　　走山路，对玉啄骨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即使是这座有如石柱子般的巨岩山峰，只要有能落脚攀爬之地，登顶就不成问题。脚下的山路，其实也没有台阶，不过是就着山势，开凿了一点可以抓握或落脚的地方，让人可以勉强攀登行走。

　　山路一会儿陡如云梯，一会儿悬如吊桥，雾蒙蒙的万丈深渊在下方大张着巨口，随风搅动的灰白云雾就如其中撩动的长舌。玉啄骨吸着鼻子，没有片刻停留，持续攀爬。

　　越往高处，风势越大，气流盘旋如漩涡，撕扯她的头发，紧咬她的衣服。越往上，绿植也越少，灌木消失后，不久，野草也泯灭了踪迹。眼中所见，就只剩一种灰白色的青苔，如灰如泥，遍覆顽石。青苔坚韧顽强，玉啄骨越往前，就发现它们越繁茂。它们的手感又薄又硬，摊在她的手下、脚下，如同披覆山石的一层细细鳞甲。

　　到了一堵如墙的石壁前，她直直地抬头瞧去，似乎已能看见峰顶。峰顶飞云翻滚，如长河涌动，可她的面前，却已无路。虽然可以瞧见，但头顶依然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这样的绝壁，即便如她，也无把握能够顺利攀爬。

　　她要如何上去？只要稍有不慎，坠落山崖，这样的高度，那必将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玉啄骨心惊胆战地瞧了瞧自己脚下，虽然被云雾遮蔽，看不见底部，但一路走了多远，她心里还是有数的。仙人为她设置这样的考验，到底用意何在？她皱紧眉头抬头又瞧了瞧渐暗的天色，在呼啸的冷风中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寒颤。

　　在这里待下去肯定是不行的，这里太冷了，又没有避风的去处。倘若再多吹一个时辰的冷风，玉啄骨怀疑自己免不了会变成一座冰雕。下山？这也是一个办法，可是下山的路很长，只怕走不了几步，天就要全黑了。到时，那样陡的山道，只怕比面前的天险绝壁还要索命，毕竟下山可比上山难。

　　玉啄骨思量着，又吸了吸鼻子，终于一狠心，哆嗦着朝面前的石壁伸出了手。石头在指尖下冰得发烫，一如火盆里红彤彤的木炭。她咬紧牙关抠住那一点点缝隙，使劲拉着身子开始往上爬。

　　啊，真是疯了……心里涌动起一股没来由的冲劲，就像周身狂啸的寒风般扶摇直上。她突然想起了姐姐，不知道她若是看到自己现在这样，会不会担心得落下泪来。不过不要紧，只要能回到姐姐身边，就算面前这样的山崖，她也定要将它踩在脚下。这不算什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是再高上百米也不算什么……因为这世上绝不会有她玉啄骨爬不上去的山！

　　她笑了，边笑边往上伸出手去。抠紧，踮脚……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向上挪蹭。突然，脚下滑了一下，玉啄骨赶紧稳住身子，靠着指尖迸发的力量把自己牢牢挂住。

　　一时间，她的胸膛如大力抽动的风箱，她听见自己急促地呼吸，心跳也如雷鸣般震耳。她抬起脚，蹬向山石间的凹缝，用脚尖将自己顶起，继续向高处进发。

　　她不能死，她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爬上峰顶。玉啄骨盯着岩壁的尽头，两眼放出炽热的光芒。不知不觉，身子也热了起来，而且持续升温，一直到仿佛被烈焰缠身。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从身体深处燃烧而出，盘亘在她的胸腔，延伸向她的手脚。

　　她被提振起来，但同时，身体也感觉快要撕裂。那股痛楚下的快感让她不禁出声，一如猛兽低吼。她加快了速度，指尖下铁一般的冰岩也仿若要被她融化。

　　山顶马上就要到了，很快……她兴奋地在怒吼下大笑，朝着崖顶下突出的石块伸出手去，攀住，提升。很快，很快，就只差最后一步……突然间，山石断裂，碎石翻滚，一阵混乱的声响下，玉啄骨瞪大了双眼。

　　崖顶就在眼前，但她却已无立足之处。再也没有可以抓握的东西，玉啄骨感受到了风的嘲笑，感受到了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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