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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时穷节乃现 十二


  “水流心不静,云在意俱迟。”见到吴六安的那一刻,安维峻没来由的在心底浮现了杜甫的这句诗。

  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器宇轩昂,衣冠胜雪的白衣秀士,便是那位双手粘满了鲜血的吴修罗。

  这样的人,应该是吟诗作对,风雅于朝堂之上,闻名于士林之间才是,为何会从身军伍,背负骂名。

  “安维峻,翰林院庶吉士。”吴六安抱拳一礼,好似对安维峻十分熟稔,“不过,我听你家乡人介绍,你这人应该是魏征似的谏官,不应该埋身简牍之间,荒废时光。让你来当这钦差,可见清廷是何等的不识人才,何等的慢待英才。”

  安维峻被他说的心头一热,但与此同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无比确信,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吴六安竟然对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了若指掌。

  这怎么可能?

  安维峻是甘肃秦安人,二十二岁中举,光绪六年(一八八○年)二十七岁中庚辰科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编修。他一生气质清廉,品性耿直,不阿权贵,不结朋党,仕途不畅。

  这次途径山西蒙古绕道入陕西,当钦差传圣旨,便是因为他在朝中上书,历数朝堂不公不法之事,结交了某些人的时候,也触怒了某些人。

  所以,他才会被任命钦差,一脚踢出京师,来干这九死一生的事。

  照理说,这些内情,吴六安不可能知道。可他不仅知道了,还如数家珍。

  这是什么情况?

  “你也不必疑神疑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吴六安微微一笑,解释了一句,然后,拂袖指了指一旁已经备好的桌椅板凳,“坐,我们便喝茶边聊。”

  “好!”安维峻也不客气。

  引路的杨泰自行退下,而吴六安的一位文书则为二人煮茶。

  “我的来意,想必吴大人已经知道。还请吴大人放过这阖城军民。”安维峻长话短说,直接道名自己来意。

  吴六安摆了摆手:“应该说,请阖城军民放过我才是。我痴长安兄几月,便称一句贤弟吧。安贤弟可知,屠戮此城,我吴六安又该背上何等骂名,我麾下的将士又将背上什么名声。还请他们看在同为华夏炎黄的份上,放我等一条生路。否则,千夫所指,吾军上下数十万口,皆不得安宁。”

  安维峻吃惊的看着吴六安,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好了,开个玩笑。”吴六安脸色一正,“除了答应我的条件之外,兰州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非汉既贼,自古汉贼不两立,我吴六安以及全军上下,正是为杀胡击贼而来,又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虽说我可以掠城中军民为奴,但安兄也知道,我军粮草不丰,加上此地民众桀骜,因此,我只能下死手。”

  “你果然是个屠夫,那么多无辜的人,你竟然下得去手!”安维峻胸膛起伏,怒瞪着吴六安。“这一路,你杀了多少人,还不够么。你们煌汉叛逆,害的多少人无家可归,多少人流离失所,难道还不够么!”

  煌汉一叛,天下大乱。原本随着战胜法国人而得到的喘息机会,突兀的丧失。而且,因为失去了四川财赋之地,因为要军费剿贼,整个天下民生都遭受重创。

  这些,都是安维峻一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深恨煌汉,是他们导致了这一切。

  如果他们不叛逆,那现如今,天下安宁,朝廷也能有钱粮用于富强自立之路。外和诸戎,内修德政,何尝不能再现康乾盛世。

  可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还!

  “你认为,这些都是我们煌汉害的?”吴六安面色丝毫未变,“你的意思,是我等汉家儿女,活该为奴为婢,活该朝不保夕,活该受旗人洋人汉奸的欺凌?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安维峻面色一僵,“民生多艰,这我也知道,但是,圣天子和圣母皇太后在朝,肯定能剿除奸臣,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还……”

  “如果,”吴六安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的见识仅限于此,那你我已经不必再谈。你是想试探我还是读书读傻了?这么多年在京师白混了?还圣天子?什么狗屁?你倒是说说,光绪和慈禧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你觉得他们是圣?就凭他们是皇帝太后?”

  “看来,吴兄你对圣上和太后误解颇深。”安维峻脸色一肃,“皇上当然圣明。他天生聪颖,对政事军事颇有见地,而且,锐意进取。太后也是这样,吴兄难道不知道肃顺便是太后联合恭亲王诛除的么……”

  “狗咬狗而已,而且,还是恶犬咬死了好狗。肃顺在时,倚重汉官。连我煌汉的丞相王闿运都曾为其幕僚。他要是听信王丞相当日之计先下手,也不会落得个被人满门诛杀的后果。一群满人诛杀了与汉人交好的满人,你难道想告诉我这是好事?”吴六安哭笑不得。

  “安维峻,摸摸你的良心,还在不在,你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你到底是为谁说话?”

  安维峻满嘴苦涩,说不出话来。

  是我,我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到底是为谁说话呢?

  他很想说自己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可是,朝廷的立场又是什么!

  虽然朝堂上不乏汉人重臣,可朝廷的立场与汉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入清廷便为奴。即使是于成龙。所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明知道清廷乃是欺压汉人的地方,还进去,那么即使在其中做了些许好事,也只能说这个人还有挽救的价值,而不能说,这个人,是什么忠臣干臣。”

  “如洪承畴,这狗汉奸没能力么?不是,谁敢说他没能力?只是,他的能力可用到正途?”

  “曾国藩,屠杀起汉人的时候挺拿手,等王丞相建言他掌诸军,起事鼎革天下的时候,他干什么去了?为了一己之私,身后清名,竟然抛弃诸军,撒手不管。这是什么样的行径?”

  “杀汉人的时候,数度走投无路,他都能咬牙坚持下来。等到他兵强马壮,掌握天下雄军的时候,他却畏缩了。天下汉人继续遭受苦难,死伤兆亿,就成就了少数人的富贵功名。”

  “他们可曾记得,他们的乌纱帽和衣锦之上,沾染的到底是谁的血!”

  “我的弟兄们一无所有,甚至有的,穷的一条裤子一家人穿。但是,他们唯独不缺的,便是向造成这一切苦难的根源复仇的决心,牺牲自己成就后人的勇气,大义灭亲,杀胡灭贼的血气!”

  “你看我大军所向披靡,不是我吴六安有多厉害,而是民心所向,天意所在。你劝我不要屠杀兰州,为何不劝兰州倒戈投靠煌汉?”

  “摸摸你头上的猪尾巴,看看你身上穿的蜈蚣服,你自己九泉之下,有什么面目去面见列祖列宗。你不反抗,你,你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要与旗人为奴,都要朝不保夕,备受欺凌。”

  “你们怕死,我不怕死。我的弟兄们,我们煌汉上下都不怕死。我们怕的,只是我们死的没价值。反正都要死,与其死的卑贱如野草,不如轰轰烈烈。”

  “现在,你还要劝我么?”

  安维峻整个人抖动个不停。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杨泰这个他青睐有加的年轻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来面见吴六安为家乡请命,最终的结果却是成了吴六安的帐下客。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吴六安大军一路行来,哪怕是杀生无数,却有人誓死追随,却横扫六合无有抗手。

  其他不说,光是他这一张嘴,就顶的了三千精锐。

  这一刻,安维峻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一时之间,他竟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吴六安。

  “大清入关数百年,已为天下正统,华夏正朔。”安维峻终于开口。

  “谁同意的?”吴六安冷笑,“一群汉奸小丑,犬儒狗鞑,便能把正统正朔之名加在蛮清之上么?用**封堵天下悠悠之口,用大屠杀恐吓华夏幸存至人,这也叫正统?如果这也是正统,为何这数百年,天下黎民起事从未断绝,为何百姓的生活还是如此艰难。。”

  “你要记住,你们这些自认是蛮清顺民的人,统统都是旗人的奴才。你们甚至连人都不是。不仅你们自己要当奴才,你们还强迫其他人当奴才。当像煌汉这样想做正常人的人出现时,你们千方百计的破坏。可惜,有煌汉,有我,你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安维峻,你是个人才。摆在你面前的路很简单。你可以作为一个奴才哀嚎,摇尾乞怜,或者以一个奴才的身份去死,或者,做回一个堂堂正正的汉人,哪怕只有几年,只有几日,甚至就那么弹指的一瞬间。”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府主昔日与我的一副手书。我摇黄营中泰半的兄弟做到了,我吴六安也会做到。你呢,你作何选择?”

  “为友,我扫榻相迎,为敌,你还是自己早点找个地方挖坑埋了你自己。不知杨泰有没有和你说过,落在我手上的汉奸,从来都是尸骨无存。我会一把火烧光了他们,将他们挫骨扬灰,以免我麾下饿昏头的兄弟们染上坏毛病。”

  安维峻脸上忽青忽白,他没想到,吴六安居然提去这事。

  人肉做军粮,安维峻自己都听父亲和乡亲们说过,吴六安至少还有底线。

  我该何去何从!

  安维峻心头一片乱麻,整个脑袋一片浆糊。他所有的学识,所有的胆气,所有的勇气与精力,全在吴六安的一席话之下荡然无存。

  时穷节乃现,谭钟麟临别时的赠言再度浮现他的心头。只是,谭大人啊,到底是谁的时穷?

  满人么?汉人么?

  说到底,我安维峻,虽为清官,可,我是汉人啊!

  茶也没心思喝了,安维峻跌跌撞撞的告辞走了出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吴六安笑了。

  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但凡被这番话触动灵魂的,不出三日,必定来投。安维峻,想必也不例外。

  攘凶除奸,复我汉家天,谁又挡得住这天下大势。

  “报,府主有命令到。”突然,有缇骑八百里加急传信到。

  吴六安连忙命人将信使召来,拆开命令一看,顿时,他眉头紧缩,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

  这竟然是一封退兵命令。

  兰州在望,哪怕城中防守再顽强,自己也有信心,一个月内拿下兰州城。可现在,府主竟然让自己退兵,甚至放弃陕甘已经得到的大部分地区。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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