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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虚浮的脚步落在鲜血浸染的土地上,平顶山南北火焰相接,百里山麓尽为焦土。

  夕阳无言地沉默,明与暗之间,恍惚间过了一世的光阴。

  往事历历在目,恍然就发生在昨天,却已遥远的无法触摸。

  山风瑟瑟,满目疮痍的江山在夜色中淡去,只借的一弯冷月,独钓千江寒雪。

  透过冬日凉薄的雾霭,拨开平顶山冷泉低垂的帘幕,入眼,俱是弯腰搜寻的影子。

  孙海垠果然派了大队的人马对平顶山一带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

  然而,平顶山的四十里山麓向西北一路绵延,直至数百里开外,深涧浅溪,土丘滑坡不可胜数,搜寻的进度着实缓慢。

  光阴自指缝间流过,恍惚又是三天过去了,依然没有搜寻到予澈的踪迹。

  全福的一颗心早已凝结成霜,冰冷的绝望。

  三天那!

  纵然予澈只是背上着了一刀,试问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可供川川不息地流上三天三夜?

  他不知道怎样开口向漓裳述说这样一个既定的事实?他不知道漓裳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在无尽的绝望和哀伤之中,他的心底,又生起了一丝侥幸。

  一日找不到尸首,就不能排除予澈还活着的事实。

  这一点侥幸的心里,很快被孙海垠带来了进一步的消息粉碎了。

  “将士们发现了一个三鞓三扣双铊尾的玉带,全先生与王爷最为亲厚,还请全先生去认上一认。”

  全福的脑袋顿时轰成一团,回望整个南屏山驻地,除了孙海垠和几个粗莽成性的参将,满营里谁还会有这样的奢侈的物品?

  孙海垠神情肃然,粗厚的手掌在全福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不过是条玉带罢了!全先生莫紧张,还是谨慎认上一认才好!焉知那玉带不是王爷不小心丢下的?”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单单凭着一条玉带,的确难以对予澈的生死做出定论。

  全福松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迈进了中军帐。

  青天白日,中军帐的四维却冉冉灼烧一十六根蜡烛,数十名参将低着头立在四周,烛火燃映打在苍白的白纱上,整个中军帐萦绕着一种肃穆而凄切的氛围。

  全福颤抖着十指揭开蒙在尸体上的白纱,惊得连连退后三步,幸得孙海垠及时扶住,放在勉强立住脚跟。

  床上的尸体发须皆无,面部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体型扭曲,紧握的双拳几乎抠进了肉里,可以想见呼吸骤停的前一刻,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新换上去了素白的长衫终是掩盖不了早已烧的变色扭曲的肌肤,全福无从辨认,只是觉着床上尸体的身高与予澈略微相似,却又不足为证。眸光微转,尸体左手侧的青锋剑,剑鞘遗失,凌厉的剑锋直直地刺入全福的眼目。

  “这……这把剑也是从尸体身边发现的吗?”全福颤抖着喉结,身体抑制不住地痉挛。

  孙海垠轻轻点头,双目紧紧地盯着全福,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小细节。

  全福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是予澈!是予澈无疑!

  这把青锋剑和那匹枣红马曾伴着予澈踱千山,涉万水,冲锋陷阵,所向披靡。而况又是在战场之上,丢了刀剑的战将,哪里还有生还的希望!

  “王爷……”全福扑向床上面目全非的予澈。

  他九岁那一年,予澈初至封地时,他便入了淮阳王府做了他的书童。

  十年如一日,他陪着他下江东,上潍、扬,渡淮水……他走过的每一片土地,都相应地留下了他的足迹。他与他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不想,今日却走到了尽头。

  “王爷,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没有护卫好你……”全福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甩在了自己的脸上。

  若不是他被杀戮血腥冲昏了头,只顾着自己向前冲,将予澈丢到了一旁,予澈怎么会命丧于此?纵然……纵然他无力帮助予澈退敌,至少也能为他留个全尸,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全福声泪俱下,只顾着悔恨、伤悲,冷不防被孙海垠抓着衣襟提了起来。

  孙海垠捏着全福的肩膀,瞪着他满脸的泪光,恶狠狠地道:“这些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我要你确认的是:躺在床上的人!!!”

  全福抹了一把泪水,冷眼盯着孙海垠,“请问将军,冲杀疆场,你舍得扔出手中利刃吗?”

  孙海垠一怔,一时间无言以对,困兽般围着予澈来来回回地兜转,蓦地一个转身,“来人!去请臻妃娘娘来!”

  全福吃了一惊,一把抓住孙海垠的衣襟,“将军!请将军稍后一时,让我去跟臻妃娘娘说!我怕……我怕……娘娘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

  “先生说的倒是轻巧!”孙海垠甩开了他的手,向南一拱手,“当今天下谁人不晓王爷与皇上的情分!倒如今,连王爷的生死都没弄清楚,叫我如何向皇上交代!为着谨慎起见,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需得臻妃娘娘亲自确认了,才好盖棺定论。”

  孙海垠不再理会全福,指了一名参将前去迎接漓裳。

  这一日薄暮时分,脸色惨白,就连唇边也无一丝血色的漓裳在参军的扶持下,磕磕绊绊地走进了大军驻地。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胭脂般的落日虚虚浮浮地悬在藤蔓树杪之上,斜斜洒下,漓裳单薄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阿漓……”全福迎上来,小心地审视着漓裳的脸色。

  不知道前往迎接的参军说了些怎么样的话语,漓裳竟然对着他嫣然一笑,极清婉地唤了一声:“阿福哥……”

  她的脚步踉踉跄跄的,却是走的极快,他要小跑着方才赶上她的步伐。

  “阿漓……”帐帘打起,他用力握了握漓裳的手腕,试图向她传递些许的安慰。

  漓裳轻轻拂去他的手,一步一步缓缓地移向蒙着白纱的尸体。

  轻轻拨开生死的帘幕,风里看见,你的泪如飞落的花瓣,奈何桥畔,湿了今生的眷恋……

  漓裳坚定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胜雪白衣下包裹着的身体,全福慢慢地退后了一步。

  面对生死,她比他坚强,比他坦然。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

  漓裳颤抖着纤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解开予澈的衣扣,黑色皱缩,碳化成皮革的肌肤缓缓地袒露在朦胧的视线里。

  指尖柔和地拂过那些大小不一的挛缩瘢痕,曾经的麦色强健的肌理已被灼烧的不堪入目,背部,胸口,肩膀上被数不清的伤口覆盖,她无法确认。哪怕她们曾经肌肤相亲,相融相合。

  予澈,我是阿漓,你的阿漓啊。

  我知道,你能感觉到!

  我知道,你定是躲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看着我呢。

  轻轻握着他的手,贴在脸上。

  予澈,让我知道,让我知道你在,好吗?

  依稀,有浅淡的兰芷清芬吸入鼻端。

  那熟悉的香味让她心蓦地一颤,试图打开他的手掌时,那手指与手掌似乎融和在了一起,竟是无从掰扯。

  “阿福哥,掰开王爷的手掌看看!”

  全福讶异地看着她的举动,点了点头,一根一根地撬开予澈蜷曲的手指……

  掌心,现出一只残缺不全的荷包来,四围已被火烤焦,鼻息拂过,如碟展翅,飘飞而去,中心处,隐约现出双线挑绣的墨兰的影子……

  他的衣衫,他的荷包,他的扇坠……

  每一样都是她一针一线精心挑绣的……

  漓裳轻轻地笑了,“是王爷,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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